一一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酒过三巡，一群奔三的人玩起了青春时幼稚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轮到周泽楷抽卡片。

他把卡牌翻开，牌面上写着问题：如果你跟不喜欢的人结婚了怎么办？

周泽楷想了一下，“唔，那就这么过。”

他左手上戴一圈银色金属，回答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戒指。

周围一圈人全都意味深长地噢一声，偷偷去看江波涛的脸色。

一个大圆桌，江波涛的座位被安置在周泽楷的对面，中间仿佛隔了一道银河。

他正稳稳端着一个酒杯啜饮，面上云淡风轻，不动声色。

下一轮到他抽牌。

问题是：如果你喜欢的人跟别人结婚了怎么办？

这下所有人都炸开了，个个左右对视，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屏息凝神等正主回答。

江波涛淡淡道，“那就这么过。”

他举起杯，把杯中果汁一饮而尽。

众人的目光在他手上仔细打量，修长手指，空空如也。

看足了八卦的众人有些惋惜，更多是感慨。

难免感怀。

 

十年前，周泽楷和江波涛是学校里最放闪的一对情侣。

说“情侣”，算是，却也不贴切。

他们两个都英俊又出色，远近闻名，后援会的女生排起来能绕学校一周。

不止女生，追求他们的同性也有一二。

周泽楷第一次遇到男生与他告白的时候，江波涛正好站他身边，两个人都没见识过这么新奇的事件，一齐目瞪口呆。

不知名的少年A热情诚恳，周泽楷很被动，江波涛很尴尬，围观群众搬板凳看戏。

最后为了打破这层迷之结界，周泽楷拉过江波涛，以比少年A更诚恳的态度说，“我男朋友。”

一瞬间，勇敢走上告白道路的少年A被一击KO，布满粉红色泡泡的结界碎成了渣渣，就像少年A受伤的小心灵。

与此同时，江周两个人在一起的八卦也传遍了整个学校。

“那是真事？”杜明凑近周泽楷，手里还举着个螃蟹钳子，好奇与当事人求证，“你们当时到底是假戏还是真做？”

周泽楷被困在一群虎视眈眈的目光里，有些尴尬，“只是挡箭牌。”

众人齐齐哀叹，“当年知名的‘校对’竟然只是演戏，真真辜负后援会们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自从周泽楷和江波涛“被在一起”后，两个人和往常一般混在一起，但在围观群众眼里却怎么也不一样了。

高二运动会，周泽楷跨栏，在跨最后一格栏时摔了腿，观众席上的江波涛如一支离弦之箭，背着他去医务室，据人回忆，他跑得比男子100米决赛的冠军还要快。

方明华的夫人低头翻手机，“我还记得呢，当年运动会我还偷拍过一张照片，喏，给你们看——”

几个头全都扎堆地围了上去，把手机屏幕围得不见天日。

5.5寸的屏幕上是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田径场观众台，画面的中央是两个人。

年轻的周泽楷趴在栏杆上，江波涛背靠着，他们中间依靠一根细线连接——他们戴着同一副耳机，靠在一起听音乐。

“就跟校园言情剧的海报似的，就冲这颜值，都不用加后期了。”吴启啧啧感慨。

“这算什么？”孙翔对这点小小八卦嗤之以鼻，“他们不黏在一块儿才奇怪呢——要我说，我印象最深的是全班一起看恐怖片的时候！”

众人全都恍然，“是是是，我也还记着！”

全班起哄在班会的时间一起看恐怖片，窗帘拉得天衣无缝，日光灯全都关闭，就留着大屏幕一个光源，映着一张巨大的惨白的女鬼的脸。

男生们大多起哄，趁黑暗里往胆小女生后颈吹气，激得教室里此起彼伏都是尖叫。

周泽楷也怕这个，躲在江波涛怀里，把眼睛捂得死死的，还抓江波涛的衣袖不放，江波涛也顾不上衬衫衣袖被抓得尽是褶皱，尽职尽责向他实时直播恐怖片进度，语气波澜不惊：“一个女鬼出来了……又一个满脸都是血的小孩……噢，房顶还吊着一个头……”

搞得坐他们旁边怕得要死的孙翔又气又恼地要他闭嘴。

“小周现在还怕鬼神之说吗？”方明华好奇问道，他实在无法想象周泽楷与娇妻共看恐怖片的场面：别的情侣看此类片，往往能依靠女方害怕躲进男方怀里来促进感情，但按周泽楷的性格这条路恐怕行不通。

周泽楷心有余悸，点点头，“怕的。”

“那从此后没看过恐怖片？”

周泽楷摇头，“看的。”

“那，没了江——咳，你一个人要怎么勇敢面对伽椰子？”

周泽楷又摸了摸戒指，“这个……家里不止我。”

众人忽然觉得眼前一闪，仿佛是被那低调的铂金戒指闪了眼，又幸灾乐祸去看江波涛，“江副你怎么看？”

“恐怖片当然是关了灯看。”江波涛知道他们调侃什么，便笑笑，“一个人看也是看。”

眉目间竟然一丝怀念都不曾见。

众人腹诽这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师，法庭上叱咤风云，私底下也能保持着一副雷打不动尊荣，装得这样淡然。

杜明不服，又灌周泽楷酒，周泽楷今晚本就喝了不少，此时已经有些醉意，只是勉强撑着神志。

杜明趁热打铁问，“班长，当时你总和江副一起回家，你还记得吗？”

周泽楷乖乖点头，“记得啊。”

他和江波涛的家不在一块儿，但能一起骑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只是十字路口有一家口碑很好的奶茶店，他们总会在那儿停车，在店里坐一会儿。

这一届的人后来毕业后还去找过那家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一边擦着桌子，神色颇为怀念：“你们那届的三年，我生意特别好。”

恐怕全都托了每日总在奶茶店里耗个半小时聊天喝奶茶的两人的福。

“当时我们就好奇了，你们两个，每天都能有这么多话好聊？”不止杜明，众人全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当时都聊些什么？作业还是NBA？”

周泽楷歪着脑袋想了想，“都有……”

他笑了下，笑容里很是怀念，“唔，内容倒不重要……”

后面似乎还有半句话被他吞下，但该懂的人大多懂了：聊天的内容不重要，聊天的对象才是关键。

“班长，那你现在跟你家那位……还有这样的聊兴吗？”

周泽楷摇头，只说，“工作忙。”

恐怕不只是工作忙。

方明华看他眼里已露醉意，满目怀念，不由冲杜明吴启微一摆手，两人当时顿悟，去与江波涛勾肩搭背，一边掏出烟递给江波涛，“江副，来一根？”

江波涛婉拒，“包厢里不能抽吧。”

正中了二人下怀，“那就去外边露台站会儿，吹会儿风。”

江波涛思索了一番，“也好，我今晚虽然只喝了一点酒，但总怕还是被查酒驾，先去清醒清醒。”

于是三人出去。

包厢里立马空出一片，余下的人往周泽楷这边又靠了一些。

也不知是谁终于大了胆子，问出了众人都想问的话，“班长，你当初喜欢江副吗？”

周泽楷眼神怀念里夹着茫然，扇了一下睫毛，低低说，“喜欢啊。”

与此同时，在门外露台上的江波涛也被问了相同的问题。

江波涛手里夹着烟，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一口烟，怅然望着漆黑天幕，终于褪去一点冷酷坚硬外壳。

“喜欢啊。”他说。

“很喜欢的那种。”

说完他又笑，杜明听出了那笑声里的自嘲，“都十年了。”

天上依稀两点星光，眨了两眨便没了踪影。

像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爱情。

叫看客都唏嘘。

 

同学会开到最后，周泽楷已经半醉，不甚清醒。

方明华知道他是打的过来，于是问谁顺路能把人捎回去。

一圈人都报起了自家地址，最后轮到江波涛。

江波涛扶住周泽楷的手臂，说，“我们顺路，我送他回去。”

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窒息。

众人面上有不忍，有犹豫，有紧张，有沉默。

杜明张张嘴想说什么，方明华拉一下他衣袖，低声在他耳边说，“随他们去。”

杜明紧张地反问，“该不会酒后乱性？”

方明华摇摇头，“江副也不是这样的人。”他看一眼正在帮周泽楷穿外套的江波涛，“都是成年人了，他足够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于是众人就目送了江波涛把人带走，开了车上街，融入街道上一片星光点点的车流之中。

也不知谁先发一声叹息，引发一阵共鸣。

哪怕是围观者，哪怕是时光的过客。

到底意难平。

 

开过两个十字路口，江波涛在红灯前踩下刹车。

周泽楷有些醒了，张开眼呆了半晌，最后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不语。

江波涛也不看他，随意问道，“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周泽楷想了想，笑了，说，“其实挺好的。”

江波涛听了，也笑笑。

周泽楷把领带松开一些，江波涛把车窗摇落了些，方便他透气。

两个人安静等着红灯。

 

车子重新起步的时候，周泽楷开口了，有些迟疑。

他有些困惑地问，“他们……是不是讨厌同性恋？”不然为什么全程都用惋惜哀伤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

江波涛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戒指盒，递给周泽楷。

周泽楷拿出属于他的戒指，帮他戴上。

江波涛笑着说，“不知道啊，可能只是出于单身狗的嫉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