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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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是个妖怪。
妖怪住在一座山上,山上常年云雾缭绕,树木苍翠。山中一间破庙,墙上朱漆都已经斑驳褪尽,泥塑佛像也残缺不堪,唯有佛前一盏油灯火焰不灭。自从周泽楷有记忆起,他就住在这间庙中。
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类,说是同类,却也分不同的界门纲目科属种,比如常年趴在桌脚边的乌龟叫方明华,倒挂在房梁上的蝙蝠兄弟叫杜明吴启,还有只聒噪的黑鸟叫孙翔。
而周泽楷的本体是只白猫,平日常蜷着四肢,窝在蒲团上懒洋洋地蹭着自己的毛。
春天到的时候,山里常下雨,淅淅沥沥。孙翔总说雨声吵得他睡不着觉,杜明偷偷跟吴启咬耳根说明明孙翔的叫声才是最吵闹的,气得黑鸟又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下雨的时候周泽楷喜欢化为人形,坐在门槛上,安安静静看着屋檐下的雨帘。
一阵雨过,白雪覆顶的山头冰雪消融,山间溪涧流水潺潺。
又一阵雨过,树木的枝桠各自都抽了绿芽,或者长满了胀鼓鼓的花骨朵儿。
再一阵雨过,山间染遍了艳丽的色彩,泼墨般的绿锦上添满了繁花似锦。
庙外有片平地,春天到的时候,绿芽从松软泥土里探出头来,慢慢蔓延成一片嫩绿绒毯。
白猫很喜欢在晴日的草地上滚来滚去。
所以周泽楷很耐心地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等着春雨一阵阵下,等着绿草一点点拔高,等着雨停后的和煦日光。
但这一年,他还没等到天晴,先等到了一个人。
来不及变回原形的周泽楷很惊讶,停在佛龛上的黑鸟很惊讶,倒挂房梁的蝙蝠也很惊讶,就连冬眠了许久的乌龟也慢吞吞睁开眼看了一眼不速之客。
这座山很高,上山的路很难走,这座庙很破很旧,所以从来没有人来访。妖怪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人类了。
来人穿着月白的袍子,打着一把泛黄的旧伞,伞面破了几个小洞,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打扰施主,请问可在此处借地避雨一宿?”
周泽楷有些愣愣的,他不怎么见到过生人,这座山上就连陌生的妖怪都很少,他不知该如何和人招呼,于是他说,“好啊。”
来人收了伞,靠在门边,撩起袍子在他身边坐下,“你也是来躲雨的?”
周泽楷摇摇头,如实道,“我住这里。”
来人还是笑眯眯的,仿佛阴雨的天气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施主就住在这座庙里呀,真是有缘。”
周泽楷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有些好奇地问:“你是……和尚?”
来人点点头,手掌举到胸前比了个佛礼,“法号九水。”
周泽楷有些笨拙地还了个礼,“可以叫我小周。”这是妖怪的规矩,名字是最简短的咒语,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周泽楷指指来人,“你有头发。”就算他对人间不熟悉,然而也知道要想当僧侣是要剃度的。
九水和尚毫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这个啊,自我有记忆起,我便一直生活在寺院里,成年要正式剃度时,师父与我说,我尘缘未了,烦恼丝不可去,所以他要我四处修行,化解劫数,方可回到寺里。”
周泽楷从不知道还有这么奇怪的和尚,于是好奇问:“修行……是指什么呢?”
“万事皆是修行,比如……”九水停顿了一下,“降妖除魔。”
周泽楷听到这几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不着痕迹地向另一边挪了挪。
但九水又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但我修为不够,只能帮人除些小妖怪,比如赶走让人做噩梦的妖怪,或者半夜会发出怪叫的柳树。要是真遇到有千年修为的大妖怪,我也只好赶紧逃跑啦。”他吐吐舌头,一点都不像周泽楷想象里和尚的样子。
“那你会杀掉它们吗?”
九水摇摇头,“佛门不杀生,我只会把它赶跑,或者把它关起来,不让它再跑出去害人。”
周泽楷越听越战战兢兢,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九水指指山的那一边,暮色里烟雨蒙蒙,远处的景物看不真切,“翻过山,那里有个繁华的镇子,你去过吗?”
周泽楷摇摇头。
“你一直住在这里?”九水有些惊讶,“从未出过门?”
周泽楷点点头,他心里有些紧张,常年一个人住在废弃破庙里又从来不出门,这种设定未免太过奇怪了,会不会被和尚看出自己其实是个妖怪呢?
好在九水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他只是面露惋惜,“那还真是可惜,那个镇子很热闹,常常有灯会或者集市,街上会有很多好玩的,所以常常有喜欢凑热闹的妖怪混进去,可是它们一旦喝多了酒就容易做坏事,所以我要把它们赶离那个镇子,总的来说,妖怪是不好去凡人的镇子里的。”
九水转过头来看他,“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一个人多闷啊。”
周泽楷点头,心里有些闷闷的,可他是妖怪啊,九水说了,妖怪是不能去镇子里的。
他不说话,九水也闭上了嘴,他看了一会儿雨,最后说,“天色那么晚了,我们进庙吧。”
两个人合力把破旧的庙门关上,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九水身上带了火石,在空地上生了堆火,整个庙里回响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九水脱下自己的外袍,架在火上烘干。周泽楷坐在一边,看他动作。
九水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些干粮,“你要不要一起吃?”
周泽楷摇摇头,他递给九水许多新鲜的果子,“我有这个。”山上的妖怪都不吃肉,只靠吸收草木精华为生,这些果子都是孙翔收集的。
九水从里面挑了几个果子,然后把自己的食物递过去,“礼尚往来。”
这是周泽楷第一次吃人类的食物,他捏着手里软软的馒头,很是新奇地咬下一口。
九水看着他的动作笑,问他,“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父母呢?”
周泽楷摇头,“不知道……”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和几个同类住在这座庙里了。
“我也没有父母,是方丈养大了我,”九水拿了根木棒拨弄着火焰,“那你以后呢,还会一直留在这里?这里太寂寞了,不如和我一起走,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很多好玩的地方,而且方丈人很好,会答应让你留下来的。”
周泽楷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为难地捏着馒头。
九水摆摆手,“只是提个建议,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吃完饭,九水拿一旁的稻草给自己和周泽楷都铺了张床,盖着自己的外袍早早就睡了。
周泽楷是第一次睡在稻草上,感觉有些辗转反侧。
窗外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九水很快就睡着了,黑暗里周泽楷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
周泽楷想了想,从稻草上起身,变回了原形,跳回自己的蒲团上。
蝙蝠们已经睡醒了,好奇地探头看着陌生人。
白猫冲着它们喵喵叫了两声,不许它们打和尚的主意。
杜明蹲在房梁上,“虽然这里是庙,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和尚……”
吴启在他身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孙翔发出一声冷哼,“那个和尚说他是会抓妖怪的。”
蝙蝠们吓了一跳,白猫不高兴地看了看黑鸟。
黑鸟扑棱着翅膀落到蝙蝠身边,“我又没骗你们,他是自己说的……周泽楷的运气可真差劲。我以前听说,有条白蛇在下雨天遇到了个凡人,他们两个好上了,可最后那个白蛇被一个坏和尚收服了,可周泽楷在下雨天竟然直接遇到了个和尚!”
周泽楷反驳,“我不伤人,他不会收我。”
“凡人和妖怪总是不一样的,你没办法和他做朋友的。”黑鸟信誓旦旦地说。
白猫皱了皱鼻子,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乌鸦嘴。”
“我不是乌鸦!”孙翔气得跳脚,“我是乌鸫!”
但他很快被蝙蝠兄弟按了下去,“安静安静,你想吵醒那个和尚吗?”
“稍安勿躁,反正……他明早就要走了。”杜明安慰孙翔,“就算他会收妖怪也不影响我们呀。”
孙翔想了想,“可我听见他邀请周泽楷和他一起下山了。”
周泽楷在蝙蝠兄弟惊讶的目光里摇摇头,“我不会走的。”
他笑了笑,笑容里好像有些难过,“我没法离开这座山的呀。”
说完,他自己愣了愣。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是没法离开的呢?
第二天,九水早早就醒了,那时周泽楷已经重新坐在门槛边了。
九水背好自己的包裹,又拿起靠在门边的纸伞,“我要继续上路了,小周,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周泽楷安静地摇摇头。
九水面露遗憾,“好吧,那以后我要是路过这座山,一定再来看你。”
周泽楷笑着说,“不用,进山很容易迷路的。”
“我肯定不会迷路的,也一定不会忘了你的。”九水冲他摆摆手,撑起那把破伞,又走进了雨帘里。
孙翔杜明吴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跑出来了,蹲在周泽楷旁边,看着那个浅蓝的身影很快融入雨雾山岚之中,渐渐不见了踪影。
周泽楷抱着腿,坐在原地,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乌龟慢吞吞爬到了他的身边,周泽楷拿手戳戳他的壳,“前辈,你知道我的事吗?”
方明华化作人形,坐在他的身边,“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里?”
“你想离开吗?”
周泽楷想了想,“也不是很想,但是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
方明华问他,“如果我告诉你,想起来了对你没一点好处,你还想要想起来吗?”
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儿,笑了,“那还是别想起来了吧。”
周泽楷没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门边,静静看着雨。
雨还在下。
按照这座山的惯例,这一场雨要下够三天三夜才会停,等到整座山都吸足了水汽,每一颗草都抽芽,每一棵树都长叶,每一朵花都沐浴够了雨露,连山岚里都充盈着温润水光。
山间许久无人走动的石阶小径早就都布满青苔,下雨的时候满山都是淡淡烟雾,把小径都隐没在雨帘之后,哪怕有人想要闯入这座山,也很容易迷路。
不,周泽楷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还是很想知道那些自己忘掉了的事的。
因为有太多事让他感到困惑了。
比如九水是怎么顺利进山的。
比如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见过九水。
比如他在这里到底待了多少年。
可是他看出了方明华眼睛里的忧虑,他不知道方明华为什么这么紧张,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同伴担忧。
乌龟又爬进庙里去了,蹲到桌脚边继续安眠。
蝙蝠们也回去睡觉了,就连聒噪的黑鸟也因为昨晚太过激动,现在正没精打采地缩在佛龛里小寐。
周泽楷听着雨声,渐渐也有些困了。
风吹进来,带起一点雨雾扬在他的腿上,猫咪天性不喜欢沾水,于是周泽楷把腿收了收,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
他慢慢合上了眼。
周泽楷做了个梦。
周泽楷不常做梦,因为他是个妖怪,不是那些多愁善感总有烦心事来入梦的凡人。
可他现在做了个梦。
他知道是梦,因为他听见梦里面有人叫他小周……是那个和尚,可九水已经离开了。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应声的声音,眼前的迷雾渐渐散了,他看见一个少年的自己站在阳光下,和年轻的九水并肩站在一起。
大概是提到了开心的事情,两个人都愉快地笑起来。
周泽楷呆呆地看着陌生的自己,他听到自己开口叫九水:“江。”
江?周泽楷不明白这个叫法的意义,他想了想,大概那是在成为和尚之前、九水的本名吧。
江什么呢……周泽楷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有些埋怨少年的自己,怎么不叫全名呢。
名字里包含着不可言说的魔力,如果知道了对方名字,那应该就能记起那些忘掉的与他有关的事情了吧?
他看着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街两边飘着各色的揽客旗子,许多小贩大声吆喝着。这就是九水口中那个热闹的镇子吧,他们两人曾经在这里生活啊。
两个人看起来非常快活。
可是后来为什么九水去当了和尚呢?而那个年轻的自己又是不是妖怪呢?
周泽楷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些头疼。
这时候梦里的场景忽然变了,变成了一座山,山色苍翠,山岚隐约。
这是周泽楷很熟悉的一座山,他在这座山上生活了许多许多年。
这座山很高,山路很崎岖,一般的人如果试图闯进山里,都会因为迷路而迷失在山林之中。
周泽楷看见两个少年各自在山林小路里急匆匆地奔走着,寻找着不知何时走散的对方,但是越是慌张,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绕越远,渐渐闯入了深林之中,离镇子越来越远,也离对方越来越远。
他有些心急地看着少年的自己,少年正茫然地往小径的深处走去,小径尽头是一片无人的密林。
你再这么走下去,江怎么才能找到你啊!
周泽楷咬咬牙,也顾不上自己是个妖怪了,他伸出手想去拍拍年轻的自己,为他指点出路。
但他的手触碰到少年的时候,周泽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了对方的身体,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在慌张地沿着小径无头绪地奔跑。
周泽楷失落地收回手:对方看不见自己。
他只有像个围观者,难过地看着两个少年越走越远。
后来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闪得飞快:昏迷不醒的少年江在森林边界被猎户发现,带回了村里,精通医术的方丈救了他,于是便把人留在了寺里。
而他再没见到少年的自己。
梦里也开始下起了雨。
周泽楷在空无一人的山间蹲了下来,耳边是阵阵仿佛悲泣的雨声。
他知道少年的自己去哪里了,他被妖怪救起来了。
妖怪救活了他,于是他也变成了妖怪。
可是,江忘记了他。
他也忘记了江。
周泽楷在雨里轻声地念出了遗忘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名字:
“江……波涛。”
周泽楷从梦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孙翔凑近的大脸,两个人同时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孙翔伸出手指,往他脸上一揩,然后举到他面前,“周泽楷,你哭了呀。”
周泽楷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脸。
然后他垂下手,笑笑说,“是呀,我做了噩梦,可能是被噩梦妖怪控制了。”
“一点也不好笑,”孙翔撇撇嘴,“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周泽楷望着外面的雨,说,“孙翔,妖怪和凡人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孙翔还没开口,两人身后已经有人回答:“妖怪是不老不死的,但如果和凡人在一起,他就会和凡人一起死去。”
方明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他盯着那盏不灭的油灯,拿剪子挑了挑灯芯,“你还是想起来了。”
周泽楷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他把我忘记了。”
“那是他能活下来的代价,”方明华摇摇头,“你不能离开这座山是你能活下来的代价。”
“你们都忘记了彼此,是因为醒来后的你们都只有一年的记忆,”
“每年春天一到,你就会忘记前一年所有的事,忘记每年春天他都会路过这座庙进来避雨,你们每年都能见一次面,然后又跟对方说再见。”
周泽楷说,“这样就很好啊。”
“好什么好啊,”总算搞清了原委的孙翔撇撇嘴,“你们本来就是朋友啊,朋友怎么可以把对方忘掉呢?前辈,你能救活小周,就真的没有让他们两个人再想起来、而且一直不忘掉的方法吗?”
方明华放下了手里的剪子,“有是有,但这样做的话,小周就会失去他永生的生命。”
孙翔闭上了嘴,他还是不想过早地失去了周泽楷这个同伴的。
周泽楷抱着膝盖,轻声地说,“可我不想再忘记他啦。”
方明华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小周,无论是妖怪还是凡人,一个人的名字里都包含着魔力,”方明华说,“你们会忘记对方,是因为你们忘记了对方的名字。”
“明年他再来山上躲雨的时候,你要告诉他你的名字。”
“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你们就不会忘记对方了。”
周泽楷是个妖怪,住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上,山中一间破庙。
每年春天,他都会等待山中的第一阵春雨。
春雨会使山顶冰雪消融,枝桠抽发新芽。
春雨会催绿满山春草,满山会开满明媚缤纷的花朵。
春雨也会送来一个躲雨的和尚。
那个和尚撑一把破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那个和尚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叫他小周,给他讲山下镇子里的故事。
那个和尚会摸着自己的头发,神神道道地说,那是因为我尘缘未了啊。
然后他会忧愁地望着雨帘,可我至今还不知道我的尘缘在哪里啊,小周你知道吗?
我知道呀。
坐在门槛上的周泽楷安静地抱着膝盖,歪着头看着雨。
山间又是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