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在无料本《人间有味》里的文。
周泽楷掀开军帐的门帘,大步跨进去。
一阵北风随着他的动作袭进帐中,卷着几片雪花。
帐里的人纷纷迎了上来:“周将军。”
副将花白胡须,已经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将,见了他,眉目之间难免露出一些愧疚:周将军常年沙场点兵,正月里好不容易回皇宫与亲人团聚几日,却又被一封军报召回了边境。
周泽楷明白他的意思,抬手阻止了他的请罪:“无妨。”他拍了拍自己肩头的雪花,道,“前线如何了?”
他从皇宫一路赶来,在马上一天一夜,又冷又累,嘴唇一片苍白,叫人看了心疼。
但在他坚定的目光之下,众人只好把关心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定下心神说正事:“三天前,邻国贺武突然有军队往两国边界行进,据探子报,如今正驻扎在距边界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有多少人?”
“大概有三千人马。”
周泽楷皱了下眉:“就这么点?”
副将摇摇头:“都是贺武的精英,领头的正是贺武的大将军,江波涛。”
此话一出,军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心中默念“江波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贺武最出色的将领和他身后最精英的军队。
周泽楷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
今年二十三岁的他是轮回二十年间难得的将才,和他并称“双璧”的就是贺武的江大将军。
世人都称,周英勇无双,一枪穿云,江神机妙算,无风起浪。
他们是战场上棋逢对手的劲敌,却注定没法成为惺惺相惜的好友。
轮回和贺武边境常年发生时大时小的摩擦,只要江波涛出战,就只有周泽楷能克之,若是周泽楷进攻,也只有江波涛能够抵挡。
如今,江波涛在这个时候突然带着人马驻扎边界,意图不明,引得人心惶惶,周泽楷不免有些烦躁。
每个时辰,都有探子来报最新情况,贺武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副将看周泽楷一脸疲惫,便劝他先去休息,明日再商讨应敌之策。
周泽楷应了,回主帅帐中歇下,和衣而卧。
紧绷了许久的肌肉一碰到柔软的床铺,立马就放松了下来,但周泽楷仍不忘在枕下放置一把匕首。
他睡得很浅,多年军营生涯锻炼了敏感过人的神经,夜里一有风吹草动他便能立刻惊醒。
半睡半醒间,他听着账外呼啸的风声,竟然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刚被父皇领着上山,去向菩提山人拜师的时候。
那座山在轮回与贺武的边界,山上隐居着一名出世高人。他是皇帝最小的儿子,父皇带他上山,要他拜山人为师。
当时他还小,有些胆怯地躲在父皇身后,父皇慈爱地牵着他的手,道,楷儿,你要学会长大,这是你的宿命。
他被留在了山上,师父十分严厉,平时除了学习兵法和习武,还要自己挑水劈柴。
他身体弱小,咬咬牙才能挑起两担水,但他知道那是师父刻意布置的任务,于是仍每日坚持着把水从后山挑到水缸,师父看他的目光中逐渐带上了欣慰之意。
山中不知岁月,春去秋来又是一年。第三年的时候,山中多了一个人。
师父说那是他的师弟,要他看顾着。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生人,十分欣喜,但因为常年不和人交谈,吞吞吐吐,害羞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师弟却十分活泼,主动拉了他的手,叫他师兄,问他功课,十分亲热。
此后,两人一起修习兵法,比试刀剑,灯下夜读,也一起去后山挑水,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
空闲时候两人携手去山顶,师弟在途中采了熟透的红果子,从树上丢到他怀里,他拿衣服兜着,两人在山顶巨石上坐着吃果子。
山顶云雾皑皑,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师弟扭头,笑嘻嘻问他,师兄,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没想过,便摇摇头,问,你呢?
我呀,少年眼珠一转,跳下巨石,双手放在唇边,冲着无尽的河山大喊,我要做一个顶顶厉害的大将军!
回声从四处传来,一声声在空中回荡,惊起了山林中歇息的鸟儿,成排地飞往天际,一边响亮地鸣叫着。
周泽楷坐在石头上,捧着他摘来的红果子,心里也一样开心。
后来,他的师弟,确实成了了不起的大将军。
……
周泽楷睁开眼,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帐外仍是无休无止的风声,时而传来几声犬吠。
他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思维逐渐回笼。
还是夜里,他没睡着多久,帐子外一点亮光都没有透进来。
他这样想着,忽然神经一紧,下意识伸手握住了枕下的匕首:帐中还有人。
那人隐在黑暗中,周泽楷看不见他。
但他知道他存在。他的心跳,他的气息,缓慢而平稳,是一个高手。
一般的人不可能闯入他的帐中而无人察觉,包括他自己。
周泽楷心中懊恼因为疲倦而失了警惕,一边把匕首握得更紧。
就在他缓缓抽出匕首的时候,不速之客忽然开口了。
他说:“师兄,别动刀子。”
周泽楷的动作顿住。
“呲”一声,那人划亮了一根火折子,又拿它引着了桌上的灯盏,光明在帐中漫开,那人的模样也逐渐显露出来。
来人笑着,漫不经心地,说:“师兄。”
他的声音和七年前不同,那张脸也和七年前长得不一样了。
但周泽楷却透过他,看到了曾经那个少年,背着竹篓,笑嘻嘻回过头来,向他伸出手,说,师兄快过来,到我这边来。
周泽楷放下匕首,问:“你来做什么?”
声音里无情无绪。
他的师弟,出师后回到贺武,成功当上了大将军。
但当他再次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却不能应了。
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边界,他再也不能,到他那边去了。
江波涛过来做什么,贺武的军队到边界来做什么,他当然不会说。
他只是十分反客为主地坐在桌边,往怀里死命掏,最后掏出一把糯米糖来,问:“师兄,你吃不吃?”
周泽楷认得那糖,是腊月里用来祭灶的糖果,分外甜腻粘牙,说是供给灶王爷,叫他吃了黏住嘴,上天以后就不会在玉帝面前说人间的坏话了。
他们师兄弟常年待在山上,过年的时候也不能下山去,江波涛安分待了一年,第二年便偷偷溜下山去,回来的时候被山人逮住,打了一顿屁股,奄奄一息。是周泽楷把他背回卧房,采了药草为他敷伤口。
江波涛一共在床上躺了三天,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周泽楷给他上药的时候,一会儿夸张地喊疼,一会儿又嬉皮笑脸说师兄你都把人家看光了可要对人家负责呀。
周泽楷看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手上用了把力,江波涛嗷嗷乱叫,求饶道师兄我不敢了。
接着又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两块被压得不成样子的糖,说,带给师兄的。
去掉糖纸,糖果贴身放了许久,已经有些融化了。
周泽楷在他的劝说下吃了一颗,甜得喉咙疼,赶紧灌了一大杯水下去。
江波涛托着下巴笑嘻嘻地追问他甜不甜,周泽楷不理他,气呼呼走出房间,任他在背后大呼小叫到底甜不甜啊师兄你倒是帮我把裤子穿好啊师兄。
也没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红晕:甜,当然甜,都甜进心里去了。
……
周泽楷久久不说话,江波涛一笑,把手收了回来,自己剥了一颗糖。
一边剥一边说:“也是,师兄贵为皇子,有什么吃不到,怎么会稀罕我一颗糖呢。”
那糖确实是甜,江波涛扔进嘴里后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周泽楷看着他,又问:“你来做什么?”
江波涛笑了笑,说:“来看看师兄在不在,给你送糖吃,只是师兄不收下,我就只好走了。”
他站起来:“师兄你接着睡吧。”
他说着,竟还真的走到床边,帮周泽楷掖了掖被角,隔着被子按住他握着匕首的手,低下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天还没亮,你熬夜赶路那么累,再睡一会儿。”
他挨得很近,说话的时候气息拂在周泽楷脸上,带着糖果的甜味。
周泽楷恍惚了一下,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时天刚亮。
江波涛已经不见人影,探子来报,贺武军队又前进了十里,离边界不过二十里。
周泽楷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副将向他请示,他摇摇头,说:“静观其变吧。”
他花了一整天在监督士兵练操和检查粮草上。
轮回的军队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周泽楷带出来的士兵,个个气势威武,武力不凡。见到将领在,战士们练操的热情更加高涨,喊声震天。
周泽楷忍不住微微一笑,回头吩咐道:“晚上每人加牛肉。”炊事兵领命而去。
周泽楷第一次来军队里的时候,士兵们个个都不服气面前这个细皮嫩肉的九皇子,但出征的第一战,他于马上挽起弓箭,一箭射中蛮夷首领的头颅,一战成名,再没有人敢对他的外貌有所置喙。
他治军严苛而仁慈,对士兵的生活起居关照得很,在营地里和士兵同吃同住,严以律己,深得军心。
傍晚准时鸣金开饭,周泽楷也是一样的伙食,坐在士兵中间一起吃。
有新来的小兵看他长得瘦弱,便好心分他些家中寄来的咸菜。周泽楷笑着收下,也不揭穿自己的身份。
副将在旁目睹了,打趣说:“堂堂将军,倒被个小兵可怜了。”周泽楷也跟着笑,并不恼。
他并不是自幼在宫廷中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子,山中饮食更加粗劣,山人似乎得道修仙,常年辟谷,吃饭的事都要他自己解决,前院种蔬菜,后山猎野禽。等大雪封山的时候,每日只有白米度日,比军中更艰苦。
江波涛来以后,他们的日子要过得好一些,常常结伴去山里打猎摘果。
江波涛采来蘑菇,教他辨认哪些有毒哪些可以吃,给他煮了一大锅菌菇汤。
菌菇汤简直要鲜掉人的舌头,江波涛自己喝了一大半,当晚便眼冒金星,浑身发热,拉着周泽楷说胡话,周泽楷只好连夜看着他。
等到破晓的时候江波涛终于好转,不发烧,也不说胡话了,周泽楷累得不行,一闭眼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江波涛搂在怀里。
江波涛已经醒了,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周泽楷茫然。
江波涛忽然叫了一声,媳妇儿。
边说还一边凑过来想亲他,被周泽楷毫不留情一脚踹开:这小子吃毒蘑菇吃傻了,竟然都敢调戏师兄了。
事情最后又是以周泽楷脸红地跑出房间、江波涛在屋里傻笑落幕。
山人捻着胡须表示我六根清净,两个傻徒弟在做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
周泽楷吃完了馒头,牛肉还剩下大半,不顾那新兵反抗,全都倒在他碗里。
当晚江波涛没来,周泽楷睡了个好觉。
次日探子来报,贺武军队又近了十里。
副将皱眉叹气,道:“这贺武军真是气人,偏偏挑这种时候来进攻,都不能让将士们好好过个节。”
周泽楷这才想起,他正月初十从皇宫里赶来,如今再过两天就是元宵,金吾不禁夜。
他曾和江波涛一起过过一次上元节。
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人,山人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波涛撺掇他下山,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被江波涛拉着跑了。
山脚下有个小镇子,和京城的繁华自然无处可比,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已经是难得见的场面。
江波涛身上带了些钱,买了两串糖葫芦,两人坐在桥边栏杆上,一边吃,一边聊天。
桥上来来去去许多人,周泽楷好奇,江波涛告诉他,上元节是难得不宵禁的日子,大家都喜欢出来玩,年轻的男女也会趁这个时候出来幽会。
他指指桥下流水,水面上飘着许多莲花灯,他说,那些河灯是用来祈福的,很多人都会把自己情人的名字写在上头,祈愿长长久久。
周泽楷有些害羞,低头咬着糖葫芦不说话。
江波涛却没在意,一只手大咧咧搭在他的肩上,说,师兄,你听说过“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吗,大城镇里每年上元节都会放焰火,可好看了。
周泽楷摇摇头,说我没见过。
江波涛很惊讶,说你不是皇子吗,怎么连这个都没见过?
周泽楷有些为难。
江波涛见状,便搂着他哄道,别难过,等我以后当上了大将军,就专门放焰火给你看。
周泽楷抬起头来,说,说定了?
说定了!江波涛说着,伸出小指,拉个钩吧。
手指拉在一起晃着晃着,江波涛忽然说,师兄,我们两个看起来像不像一对背着长辈出来幽会的情侣?
还没等周泽楷反应过来,他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跑了。留着周泽楷在原地脸红,连吃进嘴里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后来,周泽楷回国都,上元节的时候在皇宫里看焰火,东风夜放花千树,确实漂亮。
但再怎么好看的焰火,都比不上当年,在少年夸张的描述声里,他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象的画面。
也不知是年少的记忆无法追回,还是身边少了想要一起看焰火的人。
……
周泽楷说:“既然是上元节,明晚,每人加一碗汤圆吧。”
当夜,江波涛来了,坐在桌边吃从锅里舀来的已经凉透的汤圆。
随军的厨师不擅长这类玩意儿,周泽楷白天便试着做了一些,给他做示范。这些汤圆晚上煮了当夜宵吃,周泽楷没吃完,倒便宜了江波涛。
周泽楷惊醒以后,慢慢试着张开眼,适应帐中明亮的光线,第一眼就看见江波涛狼吞虎咽的样子。
周泽楷皱皱眉:“饿死鬼似的。”
江波涛毫不在意地抹抹嘴,道:“多少年没吃师兄做的汤圆了。”
周泽楷问他:“你这次来,又为了什么?”
江波涛放下碗,正色道:“还真是有事,想来问师兄一个问题。”
“爱过,然后呢?”
江波涛笑了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我前阵子听说了一个事儿,说是西戎的国王带了公主去轮回的国都,想要求取一门亲事。”
周泽楷脸色一变。
“大家都知道,轮回皇帝膝下九子,只有九皇子至今未婚,又是合适年龄,大家都说,今年要给九皇子大婚了。”
周泽楷垂下眼,道:“这是轮回国事,与你何干?”
江波涛摇摇头:“你们皇家的事当然与我无关,可是,我已经过门的娘子的事,是否和我有关呢?”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周泽楷自然认得那块玉佩,甚至比江波涛还要熟悉它,那是他母后在他小时候给他的玉佩,说是要他赠给未来的正妃。
下山的那一年,他把那块玉佩,送给了江波涛。
当时他们都已经知道彼此立场,也知道从此后可能永远无法再并肩。
江波涛看着他,拉着他的手,问他,师兄,就纵容我一次,好不好?
周泽楷面对他的眼睛,沉默许久,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一夜灯火未眠。
翌日清晨周泽楷醒得很早,江波涛仍在熟睡,他解下玉佩放在枕边,然后推开房门,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逃离了房间。从此再未回去。
害羞的少年最终成了冷面的战神,活泼的少年也变作狡猾的狐将。
此后那么多年,他们只在战场上相见。
……
江波涛摩挲着玉佩,道:“现在,师兄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
周泽楷默然。
江波涛眉间有些怒意:“师兄,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他的手攥得很紧,仿佛要把那块玉佩生生捏碎了。
周泽楷缓缓开口:“初十那夜,接到战报时,正是国宴,宴请西戎。”
灯火璀璨的国宴上,西戎国王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女儿推给不苟言笑的九皇子,人人都心照不宣他的来意。
江波涛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拧起了眉:“要是那战报不来,你是不是就跟那公主喜结连理了?”
周泽楷嘴边挽起笑意:“若战报不来……我便已经开口回绝了她。”
可惜他刚站起来,要对父皇说明此事,就被军情打断了。
江波涛满脸愕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泽楷微微笑:“我没说你是故意的。”
此后他顺势借战报之名,义正词严道,边界一日不宁,他便一日不娶亲。然后便策马离开了京城。
江波涛脸上显出惊喜,冲到床边将人搂在怀中,道:“师兄,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喜滋滋道:“放心,此后我必然天天来边界报道,让你国境永无安宁之日!”
周泽楷失笑:“你敢!”
“我不打仗,”江波涛理直气壮,“我就过来看看。”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探子来报,完了完了,贺武军已经到了边界,在国境上安寨扎营了!而且运送了大量硫磺火药,可能有一场硬仗要打!
周泽楷正在舀汤圆的手不停,把碗递给士兵,道:“别管他,我们先吃。”
是夜,军营里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将士们端着一碗汤圆,其乐融融,畅谈家乡八十岁的老娘和苦守空闺的媳妇儿。
这时,西边天际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天上忽然炸开了一朵五颜六色的火花。
接着,又是一声啸声、一朵火花,连环重叠地在漆黑天幕中绽放。
手里刚举起武器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满脸疑惑,不明白贺武军在搞什么鬼。
“这是什么?”
“还挺好看的嘿嘿。”
“周将军,我们怎么办?”
周泽楷慢悠悠吃着汤圆,并不发布号令,平日冰山一般的脸上逐渐显出笑意。
身后不知何时有个人,伸手搂住他的腰,贴在他耳边,问道:“师兄,这一场焰火,好看不好看?”